我站在母亲的遗像前

作者：罗雨君

   农历2015年9月26日，我九十一岁高龄的母亲因患“脑梗死”，昏迷卧床整整五个月后，终于驾鹤西去，永远离开了我们家人。

   此刻，在“母亲节”到来的时候，我又一次站在母亲的遗像前，凝视和抚摸着经历了九十一个春秋的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满目苍凉的慈母遗像时，心头阵阵酸痛，感慨万千，禁不住泪水双流。母亲辛辛苦苦养育我成人、成长、成家、成事的往事和大恩大德再次浮现在我眼前，记忆的门户徐徐打开……

百劝不改嫁  铁心守家园

   母亲人生路程十二分坎坷不平，吃了十二分酸辣苦涩。二十岁那年从梅县嫁到我小山村里与父亲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因病夭折。再过两年生育了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1949年春，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长江，彻底埋葬蒋家王朝的隆隆炮声中，当时正在国民党广州中山机场当兵的父亲在兵荒马乱中见了我母子俩最后一面后，就跟随一败涂地的国民党空军部队经由海南岛去了台湾。那年，我出世才几个月，母亲才二十三岁，与父亲结婚才四年。

   从此以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家成为“逃台人员”家属，沉重的政治包袱压在母亲身上，年纪轻轻的她成了农村监督改造对象，我恰如一粒遗落荒地的种籽。母子俩被人岐视，被人指指点点，处处夹着尾巴做人，低三下四，相依为命，苦度春秋，在求生、求真的人生路上付出了比常人更多艰辛和代价，加上我年小体弱多病，又无阿公阿婆关带，母亲天天出工带我去田头地尾，过山过坳，时时在身边看着，人世间“四悲”之一的“寡妇携儿哭”的悲伤情景，多次在我母子身上重演。面对此情此景，有同情心的村民和亲友都好言相劝我母亲带儿去改嫁他人。但是，母亲意志坚定，百劝不听，坚信父亲会回来，再苦再累就是讨食，也要养大儿子，铁心守住家园，盼望有“春光”的日子到来。此后，母亲终生守寡，连神仙也不知道，社会将发生什么变化，直到1980年改革开放后，这漫长的三十年中，“逃台家属”的幽灵和阴影一直伴着我母子的日子才算结束。

精心育儿孙  朴实家风传

   母亲没上过学，没文化，斗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很通情达理，农活样样在行，也知道一些农村青草药用途，经常行好心，给患小恙的叔婆伯姆子侄妯娌送上青草药。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缺医少药，三头两日又发烧生病，往往这时都是母亲找草药熬水给我治疗，皮肤红肿疠疖发毒用青草一用就灵。最使我难忘的是我七岁那年出麻疹发高烧，又合并肺炎，已奄奄一息，母亲把我“日做心肝夜做胆”，日夜护理二十多天，终于保住了小命一条，村中人都说“老虎不食孤寒肉”。

   我从小母亲就用朴素的道理苦口婆心教我怎样做人做事，教我为人方圆规矩，教我勤奋读书，讲清读书有文化才有出息的道理。我九岁第一次上学时，母亲很高兴，但由于家穷无钱买新书包，母亲就用她穿旧的大裤脚布剪好，一针一线缝制了一个书包给我，千叮咛万叮嘱对我说：“能装书就好，不要与人家比，主要是认真读书，比成绩，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准调皮捣蛋。”那年代，还时兴学生要送米送菜送柴给学校老师伙食用，每当轮到我时，母亲总是尽家有无，挑选最好米菜给老师。我记得有一次，外公给我家送来两只罕见的大鹅蛋，要给我加营养，母亲都舍不得吃，叫我拿到学校给老师做菜。母亲含泪抚着我的头说：“要尊敬老师，老师是教你认字学文化的恩人，听老师的话，留心听讲，学业才有进步。”

   由于没有父亲的持家，为了我的成长和学业，母亲除了做完政府指派的劳动改造白工外，就经常担柴卖木，做零工，挣钱给我学习费用。每天晚饭后，母亲操持家务，催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读书。因此，我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很好，总是名列前头，多年多学期任班长、学习委员或科代表。文革前，我以优秀成绩考上了兴宁一中高中读书，在当年是为数极少人之一。

   高中毕业那年，正值“文革”，取消高考，灭了我的大学梦，回乡务农，共和国的教育史称我们为“老三届”。

从医见曙光  前路多迂回

   1969年3月，又是一个春天。公社革委会和贫管会在对我父亲“逃台”问题经过十分激烈的争议讨论后，一致同意批准我和其他三十位青年到广州医学院学医半年，回来后当大队“赤脚医生”。

   半年后，谢天谢地，我当上了大队“赤脚医生”。大队医疗站共三个人，要负责全大队一千八百多人22个生产队群众的合作医疗和防疫工作，天天工作很忙，风里来，雨里去，走村过屋，更行夜走，群众一叫，马上就到，真正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有时一连几天没回家见母亲。这时候，母亲见我当上了医生这一神圣的职业，又高兴又心痛我工作太累，总是做好菜饭和后勤保障，使我安心工作。又像我上学时一样，教育我要认真学习医疗技术，要胆大心细，对病人要和气，要记住“医者父母心”，有病的人是十分痛苦的，你小时候体弱多病，无医无药，现在当了医生，要将心比心，要关心体恤病人。在母亲教导鼓励下，我感同身受，我全力投入到农村卫生事业中去，深受百姓好评。1972年，被评为“兴宁县优秀赤脚医生”，受到县政府和卫生局表彰，并获得保送去梅县卫生学校读书深造的机会，当时，一式三份的表格已填好上报，可是后来由于父亲在台关系问题，未被录取入学。

   1978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我理直气壮地参加高考，结果达到了当年录取入围分数线，也填报了志愿和通过体检，后又因我父亲“逃台”原因，没有录取，使我的大学梦彻底破灭。

   在我人生道路的关键时刻，天不助我。面对多次打击和挫折，使我心灰意冷，抬不起头来。这时候，又是慈祥的母亲安慰我，开导我，说当“赤脚医生”工作也好，也有出息，也一样受人尊重。这时，我已有三个孩子了，母亲和爱人包揽农活和家庭全部事务，鼓励我再学习、求上进。因此，我另从门径，上不了正规大学，就报读中山医学院函授大学学习三年。在没有围墙的大学里，也学到很多医学知识，在后来的实际工作和职称考试考核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改革开放后，我家人与在台北中正机场退职后的父亲取得了联系，在党和人民政府对台统战政策的照顾下，我被转正“食皇粮”，又考取了国家公立医院执业医师资格，不久，又以全县第二名(存有县人事局发的考试分数和体检通知单)成绩考取了“国家干部”，实现了从“赤脚医生”到国家执业医师的华丽转身。此时，我激动得流泪，母亲流泪，全家人都流泪。

   当我正正规规地穿上白大褂，坐在医院整洁明亮，洁白干净的诊室里为百姓看病的时候，当我在洁净的处方本上郑重地为病号书写处方的时候，我深感责任重大和神圣，心中深情感谢党的培养，深情感恩一路从风雨中走来，吃尽十二分苦头的母亲对我的教诲和哺育。

小草有春天  开花并结籽

   岁月忽忽而过。2009年，我从医院医师岗位上正式退休。从1969年当“赤脚医生”到2009年，我在党的农村卫生事业的岗位上整整连续工作了四十一个春夏秋冬，诊治病号二十多万人次，从未出现过医疗差错和事故，这其中，当然就有母亲背后的默默支持、鼓励和所花心血。

   由我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帮助带大的三个孩子，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没有了过去的“台属”阴影。他们兄妹从学校毕业后都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并已成家立业，我家四世同堂。母亲抚今追昔，满面春风，笑口常开，终于守得云开日出。说天无绝人路，我终于看到了这一天。

   前苏联伟大的文学家高尔基说过：“人世间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回顾我与母亲走过的几十年布满荆棘和泥泞的人生路程，都是坚强的母亲力挽风雨，用朴实真诚、勤劳勇敢、节俭持家的良好家风言传身教下，才把风雨飘摇，残破不堪的寡妇孤儿之家带上了阳光大路。在改革开放春风里，在人民政府关怀下，我全家人在广州与父亲终于团聚了，父亲汇钱回来建了三百多平方米带花园的二层水泥楼房，台属家园充满了祥和的阳光。

   如今，我本人也有了许多人早已经有了的名堂——中共党员、国家干部、内科医师、市台联会副秘书长、梅州作家协会会员(我已出版三部文学作品集)，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党员；我家被评为“兴宁市文明家庭”和“身边好人”，受到上级表彰和奖励。我在这里讲述这些，不怕被人家笑话，有人可能认为这些东西微不足道，区区小事，不值一谈，可是，对我这个曾是“逃台人员”家庭的人就自我看重、自我珍惜了。大树有大树挺拔高昂，小草有小草结籽开花。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风，哪有雨？没有您，哪有我？没有您，哪有家？亲爱的母亲啊，此时此刻，我要再次对您遗像深深的三鞠躬，继而再次把您的遗像紧紧拥抱，再拥抱。